凌晨1點，因與爸爸大吵了一架而失眠的林曉晨，在短視頻平臺又一次搜索“如何擺脫原生家庭”。她無意間點進了一個直播間，主播正溫柔地說：“原生家庭不是你的錯，我能幫你把傷口變成鎧甲。”連麥互動后，林曉晨感覺自己“被聽見了”，隨后預定了付費課。

　　95后程序員殷曦則在和女朋友產(chǎn)生情感危機后進入心理直播間。自稱資深心理咨詢師的主播用“回避型依戀”“情感投射障礙”等專業(yè)術語拆解著他的聊天記錄，精準戳中他對女友若即若離狀態(tài)的焦慮。然而，當殷曦試圖用課程里的“沖突解決話術模板”與女友溝通時，被質(zhì)問“你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東西”?！昂孟癫]有什么效果。”殷曦說。

　　“3天教你擺脫原生家庭影響”“5招教你解決親密關系中的困惑”“這10句話讓孩子遠離抑郁”……近年來，短視頻直播平臺的各類心理類直播間層出不窮，它們多以“速成”“專業(yè)”“療愈”為標簽，吸引觀眾點進去觀看、與主播在線互動，引導觀眾進行后續(xù)的課程購買。

　　有年輕人表示確實有幫助，也有人覺得是“噱頭”“不專業(yè)”“騙錢”。當心理問題成為“直播流量密碼”，這些直播間里的心理課究竟是否靠譜？年輕人又該如何分辨？

　　在直播間“被看見”

　　第一次在心理直播間和咨詢師連麥時，20歲的林曉晨沒忍住哭了。“小時候我家就像‘戰(zhàn)場’，爸媽三天一小吵，五天一大吵，摔鍋砸碗就像家常菜一樣”。長期壓抑中，林曉晨一度敏感又自卑。

　　進入大學脫離家庭環(huán)境后，林曉晨第一次接觸到“原生家庭”這個概念。在直播間，她把內(nèi)心的想法敲在了評論區(qū)，那個溫柔的咨詢師主動邀請她上麥。在她傾訴的過程中，主播沒打斷她，只是偶爾說“我理解”“這不是你的問題”，最后輕聲建議：“你的情況需要更系統(tǒng)的疏導，我的付費課里有專門針對原生家庭的模塊，你可以考慮?！?/p>

　　699元的費用不低，是半個多月的餐費。林曉晨最初帶些懷疑，仔細翻看了這位心理咨詢師主播的資質(zhì)，發(fā)現(xiàn)有名校學術背景和實踐經(jīng)歷，咨詢個案時長1000+。抱著試一試的態(tài)度，她點擊了付款。

　　令林曉晨驚喜的是，課程讓自己收獲不小。“老師講得很細膩，每一個案例仿佛就在‘演我’。仿佛穿越時空，看到了小小的我身上的委屈和無奈，很多藏在心里的困惑一下都被點亮?！绷謺猿空f，“我們還建了微信群，學員們各有困惑，在一起相互鼓勵，那種被理解的感覺真的很溫暖?！?/p>

　　“這門課對我來說是學習，也是一次療愈。我理解了父母行為背后的深層原因，也逐漸在尋找和他們相處的新方式?！绷謺猿空f，“雖然我家的氛圍一時半會不可能好轉，但我希望未來能夠和父母的關系更好一些?！?/p>

　　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唐信峰告訴記者，心理直播間課程的興起，反映了當下人們對心理健康服務需求與供給不夠匹配。

　　“一次專業(yè)心理咨詢的費用較高，線上能‘薅羊毛’，還能在和心理咨詢師連線的過程中獲取一些有效信息或參考意見?！碧菩欧逭f，這種“免費和專業(yè)人士尋求心理幫助”的形式，對于部分存在困惑但沒能尋求到專業(yè)渠道的參與者而言，比較誘人。

　　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許多人有很多苦悶無處傾訴，網(wǎng)絡心理直播的形式，能提供一個匿名不露臉的環(huán)境，在“陌生人樹洞”里獲得心理咨詢師和觀眾的情感支持。

　　對于一些打著“心理療愈”“心理陪伴”類型的心理直播，唐信峰表示，在不違反法律和倫理的情況下，如果能滿足一部分公眾的需求、給來訪者帶來有效幫助，是可行的，“是一種新的陪伴方式”。

　　唐信峰也強調(diào)，這類心理直播間的主播需要遵循一定的心理咨詢倫理。“他們滿足了來訪者的求助需求，但通過公開連麥的形式獲取流量，或引導觀眾后續(xù)購買課程，這種情況不應該打著心理咨詢的名義。心理咨詢師需要承擔起責任，保護好來訪者隱私，減少創(chuàng)傷暴露帶來的風險?！?/p>

　　心理直播間連麥潛藏風險

　　心理學專業(yè)研二學生劉桐圍觀過一次心理直播課上的連麥咨詢，讓她大為震驚：“這樣也算心理咨詢？”

　　“直播連麥中，來訪者剖開內(nèi)心，主播以自己的判斷隨意評價來訪者，一點也不專業(yè)?！眲⑼τ浾哒f，每次看到打著心理咨詢名義的直播課程，她都想進去問問這位所謂心理咨詢師的倫理守則，以及他是否會提前告知連線的觀眾，在公共平臺暴露創(chuàng)傷的危險?！熬退闶莾A訴，也應該在信任的關系及安全的地方，而不是網(wǎng)絡公開的環(huán)境下，否則一旦泄露或者是被有心人利用，可能造成更大的心理創(chuàng)傷?！?/p>

　　此外，心理咨詢師的資質(zhì)也潛藏風險。95后女生曾婷婷曾進入過一個親密關系心理直播間，主播表明自己有海外留學經(jīng)歷，旁邊寫著一行字“三句話療愈不了你，是我的錯”。在線連麥時，除了講自己的故事，還要求提供出生年月日，曾婷婷猶豫了一下，報了自己的農(nóng)歷生日。

　　主播套用一系列理論，為曾婷婷貼上標簽：“你的生日顯示出，性格很執(zhí)著，你是焦慮型依戀人格?！痹面靡苫蟮乇硎居X得自己不太符合的時候，這位老師篤定地說：“這是你潛意識里的東西，你可能自己都察覺不到?！?/p>

　　“這個主播明顯不靠譜，這根本就不是心理學?！痹面霉麛嗟赝顺隽酥辈ラg。

　　廣東白云學院應用心理學系教授、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注冊心理師陳曉從事心理學專業(yè)教學、科研、咨詢20年，也在近5年開展過上百場心理直播課。

　　“很多所謂的心理療愈，實際上和心理學沒有關系，而是關于‘身心靈’?！标悤哉f，其中原生家庭話題是重災區(qū)。“許多直播課上，大家彼此講述父母對待自己有多糟糕，再抱頭痛哭。不專業(yè)的理念灌輸，反而會激化父母和子女的矛盾，讓關系變得更糟?！?/p>

　　“真正專業(yè)的心理咨詢師不會在三更半夜直播，更不會故意煽動觀眾的情緒。還有一部分人并不具備專業(yè)資質(zhì)，他們沒有接受過專業(yè)的訓練，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心理咨詢，就開始告訴別人應該怎么做，甚至開始推銷更多課程?！标悤哉f，“跟健身房的銷售差不多?！?/p>

　　陳曉表示，許多心理直播間的連麥模式，最多只能算是心理傾訴，不應該被標注為“心理咨詢”。短時間、公開的環(huán)境下并不能解決來訪者的核心問題，反而是在“把心里的傷口反復扒開給別人看”。

　　“專業(yè)的心理咨詢會為你扒開那些很痛的傷口，但也在用專業(yè)知識為你清創(chuàng)，幫你包扎。而在心理直播中把傷口反復暴露給陌生人，有可能會讓它變得更嚴重。因為直播間不是專業(yè)的心理咨詢室，不是‘無菌’的，會被他人圍觀，受他人評論影響。隨便一個觀眾的評論都可能在原有的傷口上撒鹽?！标悤越忉尅?/p>

　　在陳曉的直播間，經(jīng)常也會有觀眾主動要求連線?！坝械娜艘呀?jīng)有嚴重的心理問題，我就會勸他，通過直播、連麥都無法解決你的問題，你需要去醫(yī)院尋求專業(yè)醫(yī)生的幫助?！标悤哉f。

　　擦亮雙眼 仔細辨別

　　26歲的陸雨薇也報名過關于原生家庭的心理直播課。群組里300多人分享著相似創(chuàng)傷：被父母貶低的公司職員、遭家暴的大學生、因催婚抑郁的獨生女。所謂的“療愈”卻是固定套路——每晚8點直播解讀《原生家庭創(chuàng)傷十大癥狀》，學員反復書寫“父母傷害清單”。

　　學習了兩周后，陸雨薇發(fā)現(xiàn)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。所謂的“系統(tǒng)疏導”，常常是主播對著PPT念心理學名詞，偶爾穿插幾個“學員成功案例”。

　　課程提供的“和解話術”讓家庭矛盾更激化。她按話術給母親發(fā)“情感表達短信”，換來“又亂花錢學歪理”的責罵。一些心理學理論讓陸雨薇的心理學知識增加了，而具體的操作方式則讓她感覺“這根本不適合自己”?！斑€有群友說，學習課程后，反而和父母的關系變得更差了，對父母有了更大的怨氣。”

　　唐信峰指出，心理健康服務可根據(jù)深度不同大約劃分為三個層次。

　　第一層是心理學科普，是較為簡單的心理學知識講授，公眾可以通過看書、看科普視頻、聽直播課程等形式獲取相應的知識。其次是心理教育，在看科普學習知識的同時，加入一部分技術練習和體驗。

　　更深一層則是心理咨詢或心理治療，通常是個體或團體的形式，團體咨詢的整體人數(shù)約為6-15人，需要來訪者和心理咨詢師進行深度互動從而達到療愈的效果?！靶睦碇辈フn，絕大多數(shù)屬于心理健康服務中的心理科普部分?！碧菩欧逭f。

　　唐信峰指出，原生家庭相關的問題如果作為心理學知識進行科普性質(zhì)的傳播，讓大家都能了解自身過往經(jīng)歷的影響，這類科普是有意義的。只是，原生家庭這一概念的背后有深厚的理論基礎，比如精神分析學也稱心理動力學，真正了解有一定門檻。過去的經(jīng)歷如何影響一個人，直播課程里單純講述理論、技術或例子可能并不適用每一個人，甚至有時候會用一刀切、夸張的方式誘導來訪者購買課程，引發(fā)倫理問題。

　　唐信峰曾與學生開展一項研究，面向“社恐”(社交焦慮)人群開發(fā)了一個3小時的科普講座，并通過隨機對照試驗的方式研究其效果。結論表明，與什么都不做的對照組相比，干預組會在心理健康素養(yǎng)(知識、污名化和求助意愿)層面有提升，但干預之后、1個月和3個月的追蹤數(shù)據(jù)表現(xiàn)，社交焦慮癥狀并沒有顯著緩解。

　　“這說明，知識的提升并不能帶來癥狀的療愈，致病的因素和土壤依舊會影響你，這就是心理科普性質(zhì)的直播課最大的問題?！碧菩欧逭f，如果要得到顯著的改變，還是要進行更加深度的干預，比如心理教育或專業(yè)的心理咨詢，“單純聽課不一定能帶來改善”。

　　陳曉也指出，每個人的人生經(jīng)歷都具有不可重復性。但心理學的課程往往不會“精確到本人”，很多人“大道理都懂，但仍然過不好這一生”。“如果寄希望于通過心理直播課去徹底解決自己的成長問題，不要抱太高的期待?？梢韵葘W習理論，如果在聽課過程中察覺到一些讓自己痛苦、長久未解決的議題，就需要尋求專業(yè)的幫助。同時，一定要尋找有資質(zhì)的、正規(guī)平臺。”

　　如何去分辨靠譜的心理直播課和心理咨詢師？

　　唐信峰建議，首先可以看這些主播的學歷教育、受訓背景，是否受過正規(guī)的心理學培訓，有多少咨詢和督導經(jīng)驗，如果都比較充分，說明可信度較高。如果只是流量很大，背景描述卻十分含糊，不敢把明確的受訓背景寫上去，就存在一定的風險。

　　此外，心理直播的具體形式和效果需要讓消費者提前知曉。例如心理科普能幫助公眾增長知識；含有一定練習和體驗的課程形式(比如社群學習打卡)則可能屬于心理教育，能帶來一些實質(zhì)性的療愈效果，但它們都無法達到心理咨詢的效果。

　　為此，健全網(wǎng)絡心理直播的相關法規(guī)政策十分重要。心理健康促進是需要一定專業(yè)門檻的，但數(shù)以萬計的心理博主中，僅少部分具備專業(yè)資質(zhì)，很大一部分是勝任力不足的從業(yè)者?！坝匈Y質(zhì)考核、法律監(jiān)管，而不是僅依賴消費者自己甄別，才能構建良好的行業(yè)生態(tài)?！碧菩欧逭f。

　　唐信峰期待更多專業(yè)、有勝任力的心理咨詢師進入心理直播行業(yè)?！皩I(yè)人士的加入對于行業(yè)而言是一件好事。他們能通過真正專業(yè)的方式，在網(wǎng)絡新媒體的加持下，把心理學內(nèi)容更好地科普出去，傳播更為科學、有循證依據(jù)的知識?！?/p>

　　(為保護受訪者隱私，文中除唐信峰、陳曉、劉桐外均為化名)

　　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余冰玥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

　　2025年11月02日 04版